法言俗語

近年來，飼養動物致害事件時常發生，在農村中時常會出現飼養動物踩踏農田或咬傷兒童的情況，而在城市中寵物傷人、流浪動物傷人以及動物園動物傷人事件也時有發生，這給受害人及其家屬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引起了人們對飼養動物侵權賠償問題的廣泛關注。因此，如何認識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對于依法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益，推進社會公平正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什么是飼養動物損害責任？我國現行法律法規對此沒有作出明確的界定，從法理上講，飼養動物損害責任是指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在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時，根據致害動物的種類和性質，適用無過錯責任或者過錯推定原則，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的特殊侵權責任。通俗來說，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就是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時，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飼養人或管理人具體如何承擔責任，需要根據致害動物的不同情形和標準作出判斷。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是侵權人，也就是責任主體，被侵權人是受害人，也就是權利主體。比如，狗咬傷人，狗的主人需要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但狗的種類是普通的寵物狗，還是禁養的烈性犬，又或者是動物園馴養的犬只，分別對應著各自的責任標準，決定了狗的主人不同的責任負擔。這里的責任標準，就是應按何種“根據”使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負責，就是法理上所講的“歸責原則”。此種“根據”體現在法律價值判斷上，是應以行為人的過錯還是應以發生的損害結果，抑或是以公平考慮等作為價值判斷標準，而使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

受害人被狗咬傷受到的傷害是動物造成的，但在法律上不能歸責于狗，正如一個有缺陷的機器造成的傷害在法律上不能歸責于機器一樣。狗是沒有理智但又有生命的物，即使主人嚴加管束，也難免造成損害事件的發生，這便是適用歸責原則的理論依據。據此，我國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歸責原則有無過錯責任和過錯推定原則。其中，無過錯責任原則，是指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若要承擔損害責任，并不要求自己有過錯。比如，狗咬傷人，受害人要求狗的主人承擔賠償責任，并不需要證明狗的主人存在對狗看管不力的過錯。而過錯推定原則，是指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若要承擔損害責任，需先推定其有過錯；但若能夠證明盡到管理職責，就不用承擔責任。比如，老虎咬傷人，受害人要求動物園承擔賠償責任，需先推定動物園存在對老虎看管不力的過錯，如果動物園能夠證明自己不存在看管不力的情形，受害人被咬傷是因其故意挑逗老虎造成的，則不需要承擔賠償責任。可見，不管是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還是采用過錯推定原則，都有利于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益，都在一定程度上對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督促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能夠采取合理的安全措施以減少或防止飼養動物致損事件的發生。

以案釋法

狗咬人，馬踩人，雞啄人，飼養動物致人損害事件經常發生在農村庭院、城鎮社區、居民小區、街道、道路等場所，受害人往往猝不及防遭受到動物不同程度的損傷甚至致殘、致死，這些問題一旦處理不好，不僅影響鄰里關系，還會引發訴訟糾紛。例如，小李在村胡同里穿行時，被小王家一只突然竄出來的狗撲咬在地，后經醫院診斷為左臂撕裂性損傷，小李受傷后小王墊付了2000元醫療費，后因剩余損失經協商達不成一致意見發生糾紛，小李起訴要求小王賠償其損失。訴訟中小李提交了小王飼養狗及經常不拴繩的陳述，提交了被狗咬傷后小王親自送其到醫院治療并墊付醫療費的陳述，并提交了醫院診斷證明、住院病例、醫療費票據、傷殘鑒定書等證明材料。小王稱自己飼養狗屬實，但該狗性情溫順，從未撲咬過人，小李被咬傷是自己挑逗狗造成的，因此該責任應由小李自己承擔。最終，因小王無法提供證據證明小李被咬傷是因為故意挑逗狗造成的，法院判決小王對小李承擔損害賠償責任。這個事例告誡人們，外出辦事、出差辦公、旅游觀光、走親訪友時，遇到有動物的場所，一定要小心謹慎，規避動物追擊，不要挑逗動物，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當損害結果發生后，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要對受害人進行積極救治，避免損失擴大，同時各方可以根據致害動物的不同情形，基于歸則原則對飼養動物致人損害的相關事實和證據進行固定保存，以防日后訴訟之需。

小趙系養雞專業戶。2017年12月13日早晨，小趙起床后，來到雞舍給雞喂食。打開雞舍門，小趙大吃一驚，只見雞倒下一大片，到處是死雞的血，一只狗在雞舍里吼叫。小趙見狀趕緊退出雞舍，并撥打了“110”。警察到場后，抓住這只狗，經過向周邊群眾查訪、辨認找到同村相鄰村民小楊，小楊承認涉事狗為其所養。據小楊陳述，其飼養的狗為小狼狗，平時用來看家，基本不放出去，是用狗鏈拴住的，只是偶爾放出來在院子里遛遛，但這次不知什么原因掙脫狗鏈跑出去了。經過警方清點、過磅，小趙的雞被咬死近100只，死雞重達300斤。現場清理結束后，小楊將死雞拉走處理。此后，小楊一直堅持認為小趙有過錯，小趙的雞舍本身有漏洞，小趙作為管理人，未能及時將漏洞堵住，才導致狗進入雞舍產生損害后果，故自己不應該負全責，同意賠償一半損失。雙方因賠償數額協商未果，最終小趙將小楊告上法庭，要求小楊賠償損失6000元。法院經審理認為，小楊對其飼養的狗未盡管理義務，致使狗掙脫鎖鏈竄至小趙的雞舍，導致小趙飼養的雞被大量咬死，致害行為與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小楊作為狗的飼養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動物致害案件中，只有證明被侵權人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才能減免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的責任。小楊稱小趙的雞舍本身有漏洞而導致狗的進入，但現有證據難以認定漏洞與事故存在因果關系，更不足以證明小趙在管理中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故小趙在本案中不應承擔責任，小楊不具有減輕責任的事由。遂判決小楊賠償小趙全部損失。

該案涉及的是飼養動物損害責任。《民法典》第1245條作出了一般性規范。首先，依據該條前句關于“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規定，飼養動物損害責任適用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在此責任的構成要件中，只要有飼養動物加害行為、有損害后果、有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即可，不要求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有過錯，也不要求被侵權人對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的過錯進行舉證明。本案中，小楊飼養的狗進入小趙的雞舍，導致小趙的雞被咬死，雞的大量死亡與狗的加害行為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故本案符合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小楊應當對小趙承擔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其次，依據該條后句關于“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的規定，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減免事由是受害人的故意或者重大過失。要結合在案證據，區分受害人的過錯與引起損害的原因力大小，進而認定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是減責還是免責。本案中，就小趙是否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況看，小楊以小趙的雞舍有漏洞要求認定小趙存在過錯，進而要求減輕自己的賠償責任，但小楊并無證據表明損害發生前漏洞已存在。即便漏洞事前存在，也不能認定漏洞與事故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同時，小趙對小楊的狗并未實施竊取、挑逗、毆打等行為，小楊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小趙的行為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因此，法院判決小楊賠償小趙全部損失，于法有據，合情合理。

法官說法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對于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規定，既規定了飼養動物侵權的一般情形，也規定了飼養動物侵權的具體情形，對于一般的飼養動物損害責任適用一般條款，即第1245條，對于特定幾種飼養動物損害責任適用其他具體條款，從而形成了“一帶多”的立法體例。具體來說，《民法典》第1245條之下其他條款規定的幾種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受到該條規定的約束，但第1248條規定的動物園飼養動物損害責任除外；《民法典》沒有規定的飼養動物侵權情形，應當根據該條規定確定損害責任。這樣規制設計，在確定飼養動物損害責任時，既能做到統籌引領方便適用，又能做到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如何認定？責任如何承擔？要看損害責任是否符合構成要件，要看損害責任適用何種歸責原則，要看侵權人是否存在減責、免責的情形。

如何認定飼養動物損害責任？一是須有飼養動物加害行為。飼養動物加害行為是指飼養的動物施加于他人損害的行為。飼養動物加害行為，是動物自身的獨立行為給他人造成損害，不是飼養人或管理人的直接加害行為，但是，這種加害行為與飼養人或管理人對飼養動物管束不當密切相關，如狗咬傷行人、牛撞傷兒童等，因此在飼養人或管理人與受害人之間也就產生了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動物加害行為通常是基于動物的本能所造成的損害，但動物在外界刺激下由其本性造成的損害仍是動物加害行為，如火車鳴笛使動物受驚、動物因鞭炮受驚傷人等。有必要說明，并不是動物加害行為都應歸入飼養動物損害責任這個范圍，比如人為縱容、唆使自己飼養的動物行兇傷人，這種情況就不屬于這個范圍，而是普通侵權行為。在這里，直接實施加害行為的是人，而非動物，動物只是起到了一種媒介、武器的作用。飼養的動物致人損害一般是不承擔刑事責任的，而縱容飼養的動物行兇，后果達到了法律所規定的嚴重程度，就不僅是承擔民事責任的問題，還應當承擔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二是須有損害事實。損害事實的存在，是構成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必不可少的一個要素。正所謂有損害才有救濟，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承擔必須以受害人損害事實的發生為前提。一般情況下，這種損害事實應該是顯性的，如肉體的傷害、財產的損失等。特殊情況下的損害事實也可以是隱性的，如造成較長時間的心理恐慌、心理異常等。這種損害事實在一般情況下應是動物主動進攻引起，但有的情況卻復雜一些，比如有人出于喜愛去抱別人的寵物，傳染上疾病，如狂犬病、貓爪熱等。損害事實既包括人身損害，也包括財產損害。比如飼養的動物咬傷他人的耕牛，致使牛侵入他人耕地踩踏莊稼等。三是動物加害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有因果關系。損害事實是動物加害行為造成的，兩者之間必須有因果關系，既可以是直接因果關系，又可以是間接因果關系。直接因果關系很好理解，如狗咬傷人、牛吃了別人的糧食、馬受驚后踩傷人。間接因果關系則相對復雜一些，如狗攆人，被攆者慌不擇路，把旁邊的雞蛋掀翻，造成損失。則狗的加害行為和雞蛋被打爛的財產損失之間就屬于間接因果關系。雞蛋的損失應由誰來賠償呢？動物飼養人當然難辭其咎。只有受害人的損害與飼養動物加害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飼養動物損害責任才能成立，否則不構成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在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因果關系的證明上，被侵權人應當證明飼養動物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構成，堅持以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為主導，以適用過錯推定原則為例外。《民法典》第1245條規定，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按照該條規定，對于一般的飼養動物致人損害，并不要求有過錯的要件存在即可構成侵權責任，因此該條規定的是無過錯責任原則。在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中，不要求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有過錯，也不要求被侵權人對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的過錯進行舉證和證明。如果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否認自己的責任，則可通過對被侵權人的過錯進行舉證和證明來實現。另外，《民法典》第1246條、第1247條、第1249條、第1250條分別對未對動物采取安全措施致人損害，禁止飼養的危險動物致人損害，遺棄、逃逸動物致人損害，第三人原因導致飼養動物致人損害四種具體情形進行了規定，從上述規定來看，同樣為無過錯責任原則。需要注意的是，在動物園的動物致人損害時，采取的是過錯推定原則。《民法典》第1248條規定，動物園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園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盡到管理職責的，不承擔責任。換句話說，動物園動物造成侵權的，其責任承擔的主體首先推定為動物園，但如果動物園有證據證明自己盡到了管理職責，比如動物園能夠證明安全措施適當、有明顯的警示牌，或當游客挑逗、擅自翻越欄桿靠近動物時，管理人員及時進行了勸阻等，即使出現了損害后果，動物園也不承擔責任。因此，該條規定的是過錯推定原則，在侵權責任的構成上，需要將過錯納入考慮因素。

如何減免飼養動物損害責任？在飼養動物損害責任認定中，被侵權人的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導致損害的發生，是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事由。《民法典》第1245條規定，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按照該條規定，被侵權人是故意造成損害還是重大過失造成損害，應當以被侵權人過錯行為對損害發生所具有的原因力確定，并且需要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對被侵權人過錯行為進行舉證證明。具體來說，其一，如果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是損害發生的全部原因，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可以免除責任。比如，狗的主人將狗拴在門內看家護院，路人故意上前敲打、挑逗狗被咬傷，此時路人的行為是事故發生的全部原因，狗的主人可以免除責任。其二，如果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是損害發生的部分原因，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可以減輕責任。比如，狗的主人出來遛狗沒有拴狗繩，路人上前挑逗狗被咬傷，此時路人的行為并非事故發生的全部原因，狗的主人可以減輕責任。其三，因被侵權人的過錯造成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必須對被侵權人的過錯負有舉證責任，若證據不足或舉證不能，則不能免除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的賠償責任。比如，狗的主人不能提供足夠證據證明受害人有敲打、挑逗狗的行為，狗的主人就不能減責或免責。

《民法典》條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條 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是，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